第五十七回
读血书伤情思旧友 闻凶信仗义访良朋
话说余承志正因不知文府消息,无从访问;今见奶公,欢喜非常。当时乳母领宣信与丽蓉、司徒妩儿见礼。余承志问起文府亲丁几口。宣信道:“文老爷祖籍江南,寄居河北,并无弟兄。眼前五位公子,都是章氏夫人所生;还有二位小姐,是姨娘所生。姨娘久已去世。大公子名文芸,二公子名文蒒,三公子名文萁,四公子名文菘,五公子名文䒕。现在年纪都在二十上下,个个勇猛非凡;大、四两位公子尤其足智多谋,人都呼为‘文氏五凤’。文老爷年纪虽不足五旬,时常多病,颇有老景;兼之屡次奉旨征剿倭寇,鞍马劳顿,更觉衰残。近来淮南临海一带海寇得以安静,全亏五位公子辅佐之力。文老爷久要退归林下,因主上贬在房州,尚未复位,所以不忍告归;大约主上一经还朝,也就引退了。”
丽蓉道:“二位小姐现年几何?”宣信道:“都在十五六岁。大小姐名书香,许与林侍郎公子林烈为妻;二小姐名墨香,许与阳御史公子阳衍为妻;现在府中,都未出阁。”承志道:“五位公子可曾配婚?”宣信道:“虽都聘定,尚未婚娶:大公子自幼聘山南节度章老爷小姐章兰英为妻;二公子聘潮州郡守邵老爷小姐邵红英为妻;三公子聘工部尚书戴老爷小姐戴琼英为妻;四公子聘许州参军田老爷小姐田秀英为妻;五公子聘柳州司马钱老爷小姐钱玉英为妻。这位章氏夫人,就是河东节度章更老爷胞姊,为人慈祥,一生好善,相待两位小姐如同亲生;凡有穷人,莫不周济;诸如舍药、施棺、修桥、补路之类,真是遇善必行。淮南一带,人人感仰,都以‘活菩萨’称之。”承志道:“这五位公子,为何都不成亲?”宣信道:“文老爷本早要替众公子婚娶,因太后颁有考才女恩诏,这些小姐都要赴试,所以耽搁。文府两位小姐至今尚未出阁,也是这个缘故。”
承志道:“原来国中近日又有考才女一事。这恶妇并不迎主还朝,还闹这些新鲜题目,也忒高兴了!”宣信道:“小主母同小姐向来可曾读书?若都能文,将来到了文府,只怕两位文小姐都要携着赴考哩。”承志道:“我同这恶妇乃不共戴天之仇,岂可令妻妹在他跟前应试!”宣信道:“公子此话虽是;但恐那时章氏夫人高兴,特命同去,何能推脱?”
承志道:“那河东节度章老爷既是这边章氏夫人胞弟,他家几位公子,几位小姐,想来你也知道了?”宣信道:“章府同文府郎舅至亲,时常来往,他家若大若小,老奴那个不知。”承志道:“当日老爷在军前同我别时,曾给我两封血书:一送淮南文老爷,一送河东章老爷。将来到过文府,如路上无人盘查,还到河东见见章老爷,所以问问他家光景。你既晓得,何不谈谈?日后到彼,省得临时茫然。”宣信道:“他家人口甚多,今日若非问起,将来公子到彼,何能知其头绪。这位章老爷,祖籍江南,弟兄四位,共生四位小姐,十位公子。如今章老爷三位兄弟俱已去世。那十位公子年纪也在二旬上下,个个英勇;四、五两位公子学问更高,人称呼为‘章氏十虎’。大公子名章荭,自幼聘开封司马井老爷小姐井尧春为妻;二公子名章芝,聘会稽郡守左老爷小姐左融春为妻;三公子名章蘅,聘剑南都督廖老爷小姐廖熙春为妻;四公子名章蓉,聘武林参军邺老爷小姐邺芳春为妻;五公子名童芗,聘户部尚书郦老爷小姐郦锦春为妻;六公子名章莒,聘吏部郎中邹老爷小姐邹婉春为妻;七公子名章苕,聘常州司马施老爷小姐施艳春为妻;八公子名章芹,聘兵部员外柳老爷小姐柳瑞春为妻;九公子名章芬,聘太医院潘老爷小姐潘丽春为妻;十公子名章艾,聘洛阳司马陶老爷小姐陶秀春为妻。都等应过女试,才能完姻。”丽蓉道:“那四位小姐年纪也都相仿么?”宣信道:“四位小姐年纪都与文府小姐差不多。大小姐名兰芳,许与御史蔡老爷公子蔡崇为妻;二小姐名蕙芳,许与翰林谭老爷公子谭泰为妻;三小姐名琼芳,许与学士叶老爷公子叶洋为妻;四小姐名月芳,许与中书褚老爷公子褚潮为妻;也因要应女试,都未出阁。章、文二位老爷因爵位甚尊,将来诸位小姐出去应考,若用本姓,恐太后疑有情托等弊,因此将诸位小姐应试履历,都用夫家之姓,如今在家,就以夫家之姓相称。若不说明,将来公子到彼,听他称呼,还觉诧异哩。”
承志道:“章府十媳,文府五媳,名字为何都象姊妹一般?”宣信道:“这是章氏夫人写信照会各家都以‘英’、‘春’二字相排,以便日后看‘题名录’,彼此都可一望而知。”
主仆一路闲话。因沿途逆风,走了多时。这日到了淮南,另雇小船,来到节度衙门。奶公进去通报。承志见了文隐,投了血书。文隐看了,不觉睹物伤情,一时触动自己心事,更觉凄怆不已,道:“令尊虽大事未成,且喜贤侄幸逃海外,未遭毒手,可见上天不绝忠良之后。今日得见贤侄,真可破涕为笑。”因又捻须叹道:“贤侄:你看我年未五旬,须发已白,老病衰残,竟似风中之烛。自与令尊别后。十余年来,如处荆棘,心事可想而知。境界如此,安得不老!古人云:‘君辱臣死’。今虽不至于辱,然亦去辱无几,五中能毋懑恨!贤侄要知我之所以苟延残喘不肯引退者,一因主上尚未复位,二因内乱至今未平。若要引退,不独生前不能分君之忧,有失臣节;即他日死后,亦何颜见先皇于地下?然既不能退,只好进了。无如彼党日渐猖獗,一经妄动,不啻飞蛾投火,以卵就石。况令尊之后,又有九王诸人前车之鉴,不惟徒劳无功,更与主上大事有碍。时势如此,真是退既不可,进又不能。蹉跎日久,良策毫无,‘不忠’二字,我文某万死何辞!而且年来多病,日见衰颓,每念主上,不觉五内如焚。看来我也不久人世,势难迎主还朝,亦惟勉我后人,善承此志,以了生平未了之愿,仍有何言!”说罢,嗟叹不已。将承志安慰一番,并命仆人把二位小姐接入内衙。司徒妩儿同余丽蓉都到上房,一一拜见;并与书香、墨香二位小姐见礼,彼此叙谈,十分契合。
余承志拜过章氏夫人,来到外厢,与五位公子一同相聚。闲话间,惟恨相见之晚。大公子文芸道:“当日令尊伯伯为国捐躯,虽大事未成,然忠心耿耿,自能名垂不朽。大丈夫做事原当如此;至于成败,只好听之天命,莫可如何。”五公子文䒕道:“若依我的主见,早已杀上西京!如今把主上不是禁在均州,就是监在房州,迁来迁去,成何道理!这总怪四哥看了天象,要候甚么‘度数’,又是甚么‘课上孤虚’,以致耽搁至今,真是养痈成患,将来他的羽翼越多,越难动手哩。”二公子文蒒、三公子文萁也一齐说道:“武氏如把主上好好安顿,我们还忍耐几时,等等消息,倘有丝毫风吹草动,管他甚么天文课象,我们只好且同五弟并承志哥哥杀上长安,管教武氏寸草不留,他才知文家利害!”四公子文菘道:“两位哥哥同五弟何必性急!现在紫微垣业已透出微光,那心月狐光芒日见消散,看来武氏气数甚觉有限,大约再迟三五年,自必一举成功。此时若轻举妄动,所谓逆天行事,不独自己有损,且与主上亦更有害。当日九王爷之举,岂非前车之鉴么?”文䒕道:“兄弟记得前年四哥曾言武氏恶贯指日即满,为何此时又说还须三五年?这是何意?”文菘道:“当日我说武氏恶贯即满者,因心月狐光芒已退;谁知近来忽又吐出一道奇光,紫微垣被他这光欺住,不能十分透露,因此才说还须三五年方能举事。这道奇光,我闻那些臆断之徒都道以为回光反照,那知却是感召天和所致。”
余承志道:“有何惊天动地善政却能如此?”文菘道:“我因这事揣夺许久,竟不知从何而至,后来见他有道恩诏,才知此光大约因这恩诏所感而来。”承志道;“何以见得?”文菘道:“他因七十万寿,所以发了一道恩诏,内中除向例蠲免、减等、广额、加级等项,另有覃恩十二条,专为妇女而设,诸如旌表孝悌、掩埋枯骨、释放宫娥,恩养嫠妇、设立药局、起造贞桐、以及养媪院、育女堂之类,皆前古未有之旷典。此诏一出,天下各官自然遵照办理,登时活了若干民命,救了无数苦人,生者沐恩,死者衔感,世间许多抑郁悲泣之声,忽然变了股和蔼之气,如此景象,安有不上召天和。奇光之现,大约因此。无奈他杀戮过重,造孽多端,虽有些须光芒,不过三五年即可消尽。此时正在锋头,万万不可轻动!五弟如不信,不出数日,自然有个效验。”
承志道:“请教是何效验?”文菘道:“小弟连日夜观天象,陇右地方,似有刀兵之象;但气象衰败,必主失利。据我揣夺:此必陇右史伯伯误听谣言,以为心月狐回光反照,意欲独力勤王,建此奇功;那知轻举妄动,却有杀身之祸!”
正在谈论,果见各处纷纷文报,都说陇右节度使史逸谋叛,太后特点精兵三十万,命大将武九思征剿。众人听了,这才佩服文菘眼力不差。
承志道:“史伯伯若果失利,可惜骆家兄弟少年英豪,投在彼处,不知如何。”
文芸道:“莫非宾王伯伯之子?兄长何以知其在彼?”承志道:“当日先父同骆家叔叔起兵时,小弟与骆家兄弟都在军前,后因兵马大伤,事机不能挽回,先父命弟投奔淮南,骆家兄弟投奔陇右。此时若史伯伯失利,岂非他亦在内。”文䒕道:“我们离得过远,不能救他,这却怎处!”文芸道:“即使相近,又何能救?此时惟有暗暗访他下落,再作计较。”文萁道,“宾王伯伯向同父亲结义至交,今骆家哥哥既然有难,我们自应前去救他,岂可袖手!”文蒒道:“为今之计,我与三弟且同承志哥哥偷上陇右,探探下落,如何?”文芸道:“你们且去禀知父亲,再定行止。”文萁道:“此事只好瞒着父亲,如何敢去禀知!”文芸道:“若不禀知,如此大事,我又焉敢隐瞒。”
文菘道:“咋日兄弟偶尔起了一课,父亲驿马星动,大约不日就有远差,两位哥哥莫若等父亲出外,再议良策,岂不是好?”文蒒道:“如此敢好,但恐四弟骗我。”文萁道:“四弟之课,向来从无舛错,我们且耐几日再看,如何?”文䒕道:“若果如此,你们设或去时,切莫把我丢下。”
文菘道:“五弟驿马虽动,但恐不是陇右之行。”过了两日,文隐接了一道御旨,因剑南倭寇作乱,命带兵将前去征剿,所有节度印务,仍着长子文芸署理。文隐接了此旨,那敢怠慢,星速束装,带了文菘、文䒕并一干众将,即日起身往剑南去了。文蒒、文萁约了余承志,带了几名家将,在章氏夫人眼前扯了谎要到五台进香,其实要往陇右探骆承志下落。文芸再三相劝,那里阻得住;只得托了余承志诸事照应,并于暗中命人跟去探听。三人上路,望陇右进发。一路饥餐渴饮,早起迟眠,说不尽途中辛苦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八回
史将军陇右失机 宰少女途中得胜
话说三人走了几日,行至中途,只听过往人传说,史逸业已被难。随即趱行。
这日来到小瀛洲山下,天色已晚,三人止步,意欲觅店歇宿。众家将道:“这座大山,周围数百里,向无人烟。里面强盗最多;豺狼虎豹,无所不有,每每出来伤人。因此山下并无人家,必须再走一二十里才有歇处。”文萁道:“此处既有强盗,倒要会他一会,且替客商除除害也是好事。”文蒒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们且去望望,这些强盗,从未见过,究竟是何模样?”承志听了,不觉发急道:“二位贤弟:你看天色业已黄昏,不但山路崎岖,难以上去;即使上去遇见强盗,你又何能见他模样?莫若日后陇右回来,起个绝早,再去看罢。此时骆家兄弟存亡未卜,二位既仗义而来,自应趱路,岂可在此耽搁?素日我在山南海北,见的强盗最多,你要问他面目以及名色,我都深知;且随我来,等我慢慢细讲。”于是携了二人,一齐举步。
文蒒道:“请教兄长:世间强盗是何面目?共有几等名色?”
承志道:“若论面目,他们面上莫不涂抹黑烟,把本来面目久已失了,你却从何看起?惟有冷眼看他,或者略得其神。”文蒒道:“请教怎样看法?”
承志道:“你只看他一经有钱有势,他就百般骄傲;及至无钱无势,他就各种谄媚。满面虽然含笑,心中却怀不良;满嘴虽系甜言,胸中却藏歹意。诸如此类,虽未得其皮毛,也就略见一斑了。其中最易辨的,就只那双贼眼:因他见钱眼红,所以易辨。”
文蒒道:“请教名色呢?”承志道:“若论名色,有杀人放火的强盗,有图财害命的强盗。”文萁道:“只得这几种么?”承志听了,随口答道:“岂止这几种!有不敬天地的强盗,有不尊君上的强盗,有藐视神明的强盗,有毁谤圣贤的强盗,有忘了祖先的强盗,有不孝父母的强盗,有欺兄灭嫂的强盗,有逆长犯上的强盗,有诬罔正人的强盗,有欺压良善的强盗,有凌辱孤寡的强盗,有挟制贫穷的强盗,有损人利己的强盗,有口是心非的强盗,有谣言惑众的强盗,有恶口咒人的强盗,有负义忘恩的强盗,有嫌贫爱富的强盗,有不安本分的强盗,有无事生非的强盗,有作践庙宇的强盗,有污秽字纸的强盗,有轻弃五谷的强盗,有荼毒生灵的强盗,有暗箭伤人的强盗,有借刀杀人的强盗,有造言害人的强盗,有设计坑人的强盗,有淫人妻女的强盗,有诱人子弟的强盗,有离人骨肉的强盗,有间人弟兄的强盗,有破人婚姻的强盗,有引人嫖赌的强盗,有谋人财产的强盗,有夺人事业的强盗,有坏人名节的强盗,有陷人不义的强盗,有唆人兴讼的强盗,有唆人不和的强盗,有说人闺阃的强盗,有说人是非的强盗,……诸如此类,一时何能说得许多。只顾闲谈,下知不觉离了小瀛洲已有二三十里。且喜前面已有人家,我们趁早投宿,以便明早趱路。”上前觅店安歇。
不一日,赶到陇右。细细打听,原来史逸被武九思大兵掩杀,及至退到大关,城池已陷,只得远逃。现在武九思在此镇守。三人即到各处探听骆承志下落,毫无影响。这日又在街上侦探,遇一老者,问起骆公子消息。那老者轻轻说道:“你们问的莫非就是宾王之子骆大郎么?”文蒒见他不敢高声,即到跟前附耳道:“我们问的正是此人,求老翁指教。”老者听了,也在文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。文蒒听罢,不觉喊道:“既如此,你又何必轻轻细语?真真混闹!”那老者见他喊叫,慌忙跑开。文萁埋怨道:“二哥只管慢慢盘问,为何大惊小怪把他吓走?刚才他说骆家哥哥现在何处?”文蒒道:“你道他说甚么?他道:‘你问骆公子么?’我说‘正是。’他道:‘你们问他怎么?’我说:‘我要问他下落。’他道:‘原来你要问他下落。我实对你说罢:我只晓得他是钦命要犯,至于下落,我却不知。’”余承志道:“这个老儿说来说去,原来也同我们一样。文蒒道:“谁知我低声下气,恭恭敬敬,却去吃他一个冷闷。”文萁搔首道:“杳无消息,这却怎处?此番辛苦,岂不用在空地?”
三人一连又找数日,也是枉然。只得商议,且回淮南。走了几日,出了陇右边界。这日又到小瀛洲山下。文蒒、文萁正想上山望望,忽见有员小将带着一伙强人围着一个女子在那里战斗,战了多时,那小将看着抵挡不住。
余承志道:“远远望去,那个少年宛似骆家兄弟。可惜不能问话,这却怎好?”
文蒒道:“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?”文萁道:“既是骆家兄弟,承志哥哥且去同他答话,我们与这女子迎敌。”即同文蒒身边各取利刃,迎了上去,大声喊道:“女子休得逞强!我二人来了!”登时斗在一处。
余承志叫道:“那位可是骆家兄弟么?”骆承志听了,撇了女将,把余承志上下打量,虽多年未见,究竟面貌相似,因大声问道:“尊驾莫非徐家哥哥?因何到此?”余承志慌忙上前,把面投血书,“今同文蒒、文萁来此探听贤弟消息”的话,略略说了几句。因问道:“贤弟到此几年?为何与这女子争斗?”
骆承志道:“此话提起甚长。我们把这女子杀了,慢慢再讲。”各举利刃,一齐上前。那女子虽然武艺高强,那里敌得四员小将,看看刀法散乱,力怯难支。忽听远远有员小将喊道:“骆家哥哥并诸位壮士休要动手,莫把我的小姨子伤害!我史述来了!”骆承志连忙跳出圈子叫道:“史家兄弟:此话怎讲?”史述道:“兄长且请三位壮士暂停贵手,小弟慢慢讲这缘故。”众人听的明白,只得住手退后。
女子叫道:“原来是史述表兄!为何却在此处?”骆承志道:“既是亲眷,此非说话之地,且请上山,慢慢再讲。”大家一齐上山。
走了多时,进了山寨,女子往后寨去了。骆承志指着史述向余承志道:“此即史伯伯之子,名叫史述。当日兄弟自军前分手,逃到陇右,见了史伯伯,呈了血书,蒙史伯伯收留,改为洛姓,命跟教师习学诸般武艺,至今十有余年。史伯伯久欲起兵保主上复位,因常观天象,武后气数正旺,唐家国运未转,耽搁多年。这几年,武后气运日见消败,紫微垣已吐光芒。昨因武后回光反照,气运已衰,正好一举成功;不料起兵未久,竟致全军覆没。史伯伯不知逃奔何处。小弟同史家兄弟蒙史伯伯派在后队接应,因大事已去,只得带了本队一千人马逃至此山。山上向有数百强人,聚集多年;他见我们弟兄骁勇,情愿归降。我们正在‘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’,见他如此,因此暂在此山权且避难。不想今日得遇三位仁兄,真是三生有幸。不知史家兄弟与这女子是何亲眷?”
史述道:“刚才兄长与这女子战斗,小弟即将他的车辆人口抢掳上山,意欲拷问为何来探行藏;谁知却是小弟舅母,又是小弟岳母。”洛承志道:“此话怎讲?”史述道:“小弟母舅姓宰名宗,与年曾任陇右都督,久已去世;寄居西蜀。舅母申氏,膝下两个表妹:一名宰银蟾,一名宰玉蟾。那银蟾即家君自幼代弟所聘者。刚才那员女将,就是玉蟾。因考才女一事,同了母亲,姊姊并两个姨表姊妹,一名闵兰荪,一名毕全贞,回籍赴试,从此路过。我玉蟾表妹素日最孝,他恐山上藏有虎豹惊吓老母,前来探路;那知我们只当他有意来探行藏,与他争斗。若非问明,几乎误事。这三位兄长尊姓大名?从何到此?”洛承志将三人名姓来意说了。史述这才明白,深赞三人义气。洛承志再三拜谢,随命下人大排筵宴。
宰氏姊妹即同母亲别了史述,带着兰荪、全贞应试去了。忽有小卒来报:武九思家眷不日从此经过。史述同洛承志听了,当时计议要去报仇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九回
洛公子山中避难 史英豪岭下招兵
话说史述闻武九思家眷不日从此经过,即同洛承志商量,意欲把九思家口杀害,以报陷城之仇。余承志道:“史家哥哥固志在报仇;但他的家眷,岂无兵将护送?纵使杀害,他又岂肯干休?一经领兵到此,岂非泰山压卵?史伯伯兵马数万,尚且不能取胜,何况今日人马不满两千?据小弟愚见:且把报仇之事暂缓,莫若招集旧日部曲,以为日后勤王之计,最为上策。此处难得山田又多,又能容得人马,刚才小弟细细眺望,尽可藏身。况史伯伯在此多年,官声甚好,各兵受恩深重,看来也还易于招集。俟兵马充足,别处一有勤王之信,此处也即起兵相助。二位在此既不替天行道,又不打劫平民,自耕自种,与人无争,眼前既可保全,将来亦不失勤王功业。二位以为何如?”史述同洛承志听了,个个点头称善。
就命各兵在山前山后播种五谷,积草屯粮,并暗暗招集人马。三人住了几日,屡要告归,因史、洛二人再三挽留,又住几时,才同回淮南。见了文芸,把上项话说了。文芸正在三番两次差人打听,今见他们回来,这才放心。余承志见了妻子、妹妹,也把此事告知。丽蓉道:“此处两位姊姊不日要赴县考,意欲约我二人同去,妹子因哥哥前在船上有不可去之话,所以再三推辞。谁知伯母竟将我们履历业已开报,并嘱我们陪伴同去;妹子只得含糊答应,俟哥哥回来再去复命。哥哥你道如何?”余承志道:“伯母既如此高兴,自应同去为是。况此间之事,也须耽搁两年方有头绪,你们借此出去消遣消遣,也省我许多挂牵。”
丽蓉同司徒妩儿听了甚喜,即去见了林书香、阳墨香,告知此意。二人得有伴侣,欢喜非常。因将乳母之女崔小莺唤出与二人叩拜行礼。丽蓉连忙搀起还礼道:“我们时常见面,今日为何忽又行此大礼?”妩儿也还礼道:“莫非要求我们做媒么?”书香道:“姊姊休得取笑。此女虽是乳母所生,自幼与妹子耳鬓厮磨,朝夕相聚,就如自己姊妹一般;并且我同墨香妹妹在家读书,也是他伴读,时刻不离,真是情同骨肉。更喜他心灵性巧,书到跟前,一读便会;所有书法学问,竟在我们姊妹之上。今逢考试大典,乃自古未有奇遇,妹子意欲带他同去考考。他因二位姊姊晓得他的出身,求我们转恳:将来应试,全仗包涵,替他遮掩遮掩。”妩儿道:“这个何消嘱付!妹子向在淑士也曾充过宫娥,这有何妨。”
丽蓉道:“既如此,我们竟要叨长,将来不称崔姑娘,竟要呼作小莺妹妹了。”崔小莺道:“得蒙二位小姐如此提携,自当永感不忘,此后惟以师礼事之;并且竟要大胆,如在人前,只好以‘姊姊老师’呼之了。”墨香笑道:“‘姊姊老师’向无此称,莫若竟呼姊姊,把老师二字放在心里,叫作‘心到神知’罢。”
过了几时,章府大小姐蔡兰芳、二小姐谭蕙芳、三小姐叶琼芳、四小姐褚月芳,都从河东节度衙门起身,来约文府二位小姐同回祖籍赴试,于是书香、墨香约会丽蓉、妩儿,带了崔小莺,一共九人同到江南。喜得郡县两考都得中式。回到淮南,略为耽搁,即向西京进发。恰好行了几日,适值唐闺臣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宋良箴、颜紫绡、黎红红、卢亭亭、枝兰音、阴若花也上长安,二十一位才女竟于中途巧遇。婉如同丽蓉、妩儿彼此道了久阔,并谢丽蓉神弹相救之力。妩儿见了闺臣,再三道谢当日寄父救拔之恩,此时闻在小蓬莱修行,颇为喜慰。洛红蕖得了哥哥在小瀛洲避难下落,这才放心,把此事告知宋良箴。大家说说笑笑,一路颇不寂寞。
这日天晚下店,只见许多兵丁围着一个木笼,装着一员小将,满面病容,绳索捆绑;后面有一武官押着,出了店门,簇拥而去。只听众兵纷纷言讲:“这个小将,乃九王爷之子,本名李素,如今改作宋素,在逃多年,今日才被擒获。”
这话登时传到宋良箴耳内,吓的惊慌失色,泪落不止。只得背着众人,再三恳求闺臣、红蕖想个解救之法。二人踌躇多时,毫无计策,因将多九公找来,暗暗商议。九公摇头道:“他是钦命要犯,有何解救!难道我们把他劫夺回来?安有此理!”正在议论,适值颜紫绡走来,问知此事,忖了一忖道:“九公且去打听:他们今夜要投何处?此番捉获,还是本人犯了重罪,还是为着当年九王爷之事?如果本人并未犯罪,仍为当年之事,咱看良箴姊姊分上,倒可挺身前去,凭着全身本领,或可救他,也未可知。”良箴听了,不觉转悲为喜,再三道谢;即托九公前去打听。闺臣恐人多嘴杂,说话不便,即同良箴、红蕖、紫绡另在一房居住,暗托若花、兰音陪伴众人。
不多时,多九公打听回来道:“这员武官姓熊,不知何名,人都叫他‘熊大郎’,乃本地督捕。今擒了宋素,因是钦命要犯,惟恐路上有失,连夜要解都督衙门,业已向东去了。”紫绡道:“九公可曾打听宋公子何以被他擒获?”多九公道:“闻得前面过去五十里有两个村庄,一名宋家村,一名燕家村。两村相离甚近。宋家村内有一富户,名叫宋斯,外号叫作‘好善’。当日宋素逃到他家,宋斯因他少年英俊,就认为义子,收留在家,并将甥女燕紫琼许他为妻,尚未婚配。谁知宋素右眼是个重瞳。太后因他日久在逃,忽然想起重瞳是个凭据,特发密旨命天下大臣细心访拿。宋素向日常在教场习武,人都叫他‘三眼彪’,现在身患重病,因此毫不费事,就被擒获。”良箴听了,这才明白。紫绡知宋素并未另犯重罪,才允定了晚上必去解救。当时多九公仍去外面照料。
到晚,四个姊妹同众人饭罢归房,良箴另外备了几样酒肴与颜紫绡壮威,敬了几杯,天已黄昏。良箴道:“紫绡姊姊好去了。惟恐他们去远,何能赶上?”紫绡笑道:“姊姊:不妨。他若去远,咱有甲马,若拴上四个,做起‘神行法”,任他去远,咱也赶得上。”良箴道:“这甲马不知别人拴上也能行么?”紫绡道:“如何不能!只要把咒语一念,他就走了。”良箴道:“若果如此,将来姊姊何不替我拴上两个,我也跟着顽顽呢?”紫绡道:“这个虽可,但路上必须把荤戒了,才能飞跑。若嘴馋,暗地吃了荤,直要奔一世才能住哩!”红蕖笑道:“嫂嫂何必听他疯话!他又何必要用甲马!前在岭南,闺臣姊姊托他寄信,不过半个时辰,往返已是四五十里,就拴百十甲马,也无那般迅速!”
闺臣道:“只顾闲谈,姊姊你听,外面已起更了。”紫绡忙起身道:“此时可行了。”于是换下衣履,系了丝縧,扎了鱼婆巾,胸前插了宝剑,仍是一色通红。三人正看他结束,只听说声“去了”,将身一纵,不知去向。良箴一见,口中只呼“奇怪”,连忙赶到门外仰头一望,只见月色横空,何尝有个人影。因转身进来道:“紫绡姊姊有此本领,大约我哥哥性命可以无忧了。”闺臣道:“他若无惊人手段,何敢冒昧挺身前去?此事大可放心。古来女剑侠如聂隐娘、红线之类,所行所为,莫不千奇百怪,何在救脱一人。他们只要所行在理,若教他枉法乱为,只怕不能。你只看他务要打听宋公子有无犯罪,才肯解救,即此已可概见。当日姊姊执意不肯应试,若非众人一力撺掇,姊姊那肯同来?谁知今日倒与公子得了一条生路。虽‘吉人天相’,亦是上天不绝忠良之后。”红蕖道:“嫂嫂刚才赶到外面,可见紫绡姊姊向那方飞去?”良箴道:“我出去一望,惟见一天星月,那有人影!如此奇技,真是平生罕见!但贤妹刚才为何又以嫂嫂相称?前日所说‘机事不密则害成’那句话,莫非忘了?只顾如此,设或有人盘根问底,一时答对讹错,露出马脚,岂不有误大事!”红蕖道:“这是妹子偶尔顺口称错,此后自当时刻留心。”
三人谈之许久,渐渐已转四更,正在盼望,只听嗖的一声,颜紫绡忽从外面飞进。随后又有一个女子也飞了进来,身穿紫绸短袄,下穿紫绸棉裤,头上束着紫绸渔婆巾,脚下露着三寸紫绣鞋,腰系一条紫色丝縧,胸前斜插一口紫鞘宝剑;生得面似桃花,与颜紫绡打扮一模一样。三人一见,不解何意,吓的连忙立起。
良箴心中有事,慌忙问道:“紫绡姊姊可曾将我哥哥解救?此时现在何处?这位姊姊却是何人?为何与你同来?”颜紫绡道:“姊姊你道这人是谁?”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回
熊大郎途中失要犯 燕小姐堂上宴嘉宾
话说颜紫绡向宋良箴道:“这位姊姊,你道是谁?原来却是令亲。姊姊莫慌,咱们忙了多时,身子乏倦,且请坐了再讲。”大家序了坐。紫绡又接着说道:“刚才咱从此间出去,到了中途,忽然遇见这位姊姊。问起名姓,原来姓燕名紫琼,河东人氏,自幼跟着哥哥学得剑术;今因丈夫有难,特奉母命前去相救。他也问咱名姓,咱将来意说了。谁知他丈夫正是宋公子。因此同至前途:咱妹子迎头把熊大郎拦住,与他战斗;紫琼姊姊趁空即将公子劫去。咱斗了几合,撇了熊大郎,赶上紫琼姊姊,把公子送到燕家村交与太公、夫人。只因闻得彼处官兵现在搜捕余党,家家不宁,所以咱同紫琼姊姊赶来,特与诸位姊姊商议长久之计。”三人听了,这才明白。紫琼问了众人名姓,重复行礼,各道巧遇。
红蕖道:“公子向在宋府居住,今藏燕府,岂不甚妥,为何欲议长久之计?”紫绡道:“现在宋、燕两村纷纷访拿余党,那熊大郎今日失了公子,岂肯干休,势必仍到原处搜捕。一经访知公子是燕府之婿,岂有不去严查?况是钦命要犯,纵进内室,有谁敢拦?设有不妥,所关非轻,所以不能不预为筹划。为今之计,除远遁之外,别无良策。不知良箴姊姊可有安顿令兄之处?”燕紫琼道:“良箴姊姊历来藏身既无人知,可见所居定是僻乡,何不请公子且到尊府暂避几时,岂不放心?”良箴听了,不觉滴下泪来道:“姊姊那知妹子苦处!自从先父遇难,妹子逃避他乡,虽得脱离虎口,已是九死一生。后来逃入尼庵,所处之地,不瞒嫂嫂说,方圆不及一丈,起走坐卧以及饮食一切俱在其内,终年惟睹星月之光,不见太阳之面。盖因庵近闹市,日间每多游人,故将其门牢牢反锁;惟俟夜静无人,始敢潜出庭院,及至白昼,又复锁在其内。日日如此。八年之久,几忘太阳是何形象。去年若非闺臣姊姊提携,无非终于斗室,囚死而已。今虽略有生机,但自顾不暇,何能另有安顿哥哥之处。”闺臣道:“紫琼姊姊府上既难存身,莫若且到岭南,权在我家暂避几时,又有我家兄弟可以照应;俟风头过去,再回燕家村,亦是救急之法。”红蕖道:“此说断断不可!昨日九公探得太后曾有特命天下大臣访拿之话,既命天下访拿,岭南岂有不搜捕之理?况今日被劫,明日广捕遍行天下,势必更加严紧,姊姊府上岂能藏身。设有败露,不独公子枉送性命,并恐种种牵连。若据愚见:莫若妹子修书一封,即去投奔小瀛洲与我哥哥相处,岂不是好?”
紫绡道:“姊姊所见极是。他们郎舅至亲,同在一处,彼此亦有照应。事不宜迟,就请修书,以便紫琼姊姊趁早伴送郎君上山。”紫琼不觉含羞道:“诸位姊姊计议虽善,但宋公子患病已深,现在人事不知;况离小瀛洲甚远,妹子一人何能办此大事?必须仍烦紫绡姊姊帮同照应,庶免疏虞。”紫绡道:“此去小瀛洲尚有数百里,咱们往返虽如风云,此时天已发晓,安能顷刻即回。姊姊既要咱同去,闺臣姊姊这里只管收拾起身,明日咱在前途客店相会便了。”闺臣道:“与其如此,莫若我们在此耽搁一日,等姊姊回来一同起身,也不为迟。”当时红蕖把信写了,交付燕紫琼;紫琼即携了紫绡,别了三人,腾空而去。
少时天明,闺臣假推有病,不能动身,在店住了一日。到晚仍同红蕖、良箴守候。天交三鼓,紫绡方才回来,良箴道:“连日姊姊为我哥哥之事,屡次劳动,实觉不安。可送到小瀛洲么?”紫绡道:“今早同紫琼姊姊到了他家,见了叶氏夫人,把上项话说了。夫人与太公再再商酌,虽放心不下,因事在危急,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应允,等到夜晚,咱同紫琼姊姊将公子送到小瀛洲山寨之内,把书放下,随即回来。”闺臣道:“那燕家姊姊呢?”紫绡道:“紫琼姊姊也要上京应试,得知诸位姊姊赴试之情,心中甚喜,意欲携伴同行。他家就在前面燕家村,咱们此去,必由村前路过,因此紫琼姊姊先赶回家预备酒饭,以便接待诸位,嘱妹子回来代达其意,姊姊意下如何?”闺臣道:“妹子巴不能多几个姊妹,路上才有照应。今紫琼姊姊既有此意,明日路过燕家村,自然前去约他。”
次日收拾起身,走了五十里,到了燕家村;早有燕家仆婢前来迎接。众姊妹进了燕府,见了紫琼,彼此见礼,并拜见叶氏夫人。原来紫琼父亲名燕义。曾任总兵之职,如今年近七旬,致仕在家。妻子叶氏。跟前一儿一女:女即紫琼,儿名燕勇,自幼习武,赴试未归。燕义家资巨富。虽致仕在家,因主上久不复位,时刻在念,所以家中养着许多教师,广交天下好汉,等待天下起了义兵,好助一臂之力,共力勤王,昨闻女儿要同闺臣结伴赴试,知道闺臣是探花唐敖之女,又有骆宾王之女同行,都是忠良之后,心中甚喜,即命家人备筵款待。
登时各村都知燕小姐就要起身,因而燕义甥女姜丽楼,表侄女张凤雏,都来面求要同去赴试。紫琼与唐闺臣商议,闺臣甚为乐从。燕义即通知各家。当时张凤雏、姜丽楼都过来与众人相见。燕紫琼命丫鬟摆了五桌酒席,唐闺臣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宋良箴、黎红红、卢亭亭、枝兰音、阴若花、颜紫绡、余丽蓉、司徒妩儿、林书香,阳墨香,崔小莺、蔡兰芳、谭蕙芳、叶琼芳、褚月芳、张凤雏、姜丽楼、燕紫琼。共二十四位小姐,各按年齿归坐,饮酒畅谈。原来紫琼谈风甚好,席上颇不寂寞。婉如道:“我们与紫琼姊姊今日虽是初会,听他言谈,莫不情投意合,真令人恨相见之晚;就是列位姊姊,一经会面,也都是一见如故,倒像素日见过一般。莫非前世我们都曾会过么?”小春道:“如何不曾会过!妹子闻得凡人死后投胎,都要归到转轮王殿上发放,大约我们前世曾在那里一会罢。”说的众人不觉好笑。
饭罢,掌灯。正在闲谈,忽见一个女子飞进堂中,身穿桃红袖短袄,下穿桃红棉裤,头上束着桃红渔婆巾,脚下穿着三寸桃红鞋。腰系一条桃红丝縧;手执宝剑;生得十分艳丽。
众姊妹一见,吓的惊疑不止。只听那女子厉声问道:“昨日那个劫去宋素?姓甚名谁?请来一见!”紫绡闻言,即从身旁掣出宝剑,挺身上前道:“是咱颜紫绡!”紫琼也执剑上前道:“是俺燕紫琼!你是何人?问他怎么?”女子把二人上下看一看,道:“俺只当三头六臂,原来不过如此!但你二人既以宝剑随身,自然都是深通剑术之人。俺闻剑客行为莫不至公无私,倘心存偏袒,未有不遭恶报;至除暴安良,尤为切要。今宋素乃钦命要犯,特奉密旨擒拿,你们竟敢抗拒官兵,中途行劫!俺表兄熊训偶尔疏忽,致将要犯被窃,特托俺前来。快将宋素早早献出,免得大祸临身!俺姓易,名紫菱!父亲在日,曾任大唐都招讨之职,祖父当年亦曾执掌兵权;我家世受国恩,所以特来擒此叛逆!”紫琼含笑道:“尊驾此话固非强词夺理。但你可知宋素是何等样人?俺们救他,岂是无因?”易紫菱道:“他何尝姓宋!乃叛逆九王之子,俺如何不知!”
紫琼笑道:“尊驾既知,更好说了。俺且请教:你说你家世受国恩,这个‘国恩’自然是大唐之恩了?”易紫菱道:“如何不是!”紫琼道:“府上既受大唐之恩,要知九王爷不独是大唐堂堂嫡派,并是大唐为国忠良,他因大唐天子被废,每念皇恩,欲图报效,所以特起义兵,迎主还朝,那知寡不敌众,为国捐躯,上天不绝忠良之后,故留一脉。不意尊府乃世受唐恩之人,不思所以图报,反欲荼毒唐家子孙,希冀献媚求荣。不独恩将仇报,遗臭万年;且剑侠之义何在?公道之心何存?今趁诸位姊姊在此,尊驾不妨把这缘故说明。如宋素果有大罪,俺们自当献出,决不食言。”易紫菱听了,立在堂中,如同木偶,半晌无言。
红蕖见这光景,连忙携了闺臣上前万福道:“姊姊有话,何不请坐慢慢再谈。”易紫菱一面把剑入鞘,一面还礼道:“姊姊请坐。”于是大家一齐归坐,紫绡、紫琼也将宝剑入鞘归位。易紫菱问了众人名姓,闺臣把上京赴试,路过此处话说了。红蕖望着燕紫琼道:“我看紫菱姊姊举止大雅,器度非凡,真不愧名将之后,令人惟恨相见之晚。但他府上既世受国恩,断无恩将仇报之理。这是上天不绝良善之后,所以幸遇这位姊姊;若是遇了那些负义忘恩之人,……”
紫菱不等话完,即接着说道:“宋素究是唐家子孙。妹子此时若食周朝之俸,自然惟知忠君之事,替主分忧,何暇计及别的。好在俺非有职食禄之人,此来系为表兄所托;诸位姊姊既仗义相救,俺妹子岂敢另有他意。就此告别,他日再于京中相会。”正要拜辞,燕紫琼那里肯放,务要攀留少饮数杯,略尽主谊。闺臣、红蕖众妹妹也再再相留,紫菱情不可却,只得应允。燕义躲在后堂,探知这些情节,久已命人预备筵席。
登时重整杯盘,众姊妹又复叙坐。闺臣、红蕖、紫绡、紫琼与易紫菱同坐一席。酒过数巡,红蕖道:“适才姊姊有‘他日京中相会’之话,莫非也有京师之行么?”紫菱道:“不瞒姊姊说:妹子幼年亦曾略知诗书;前应郡试,虽得侥幸,但恨尚无伴侣,所以未及登程;大约迟早亦拟就道。”闺臣道:“姊姊既无伴侣,如府上无事,何不与妹子同行,岂不甚便?”紫菱道:“妹子适才亦有此意,因初次见面,不敢唐突,既承厚爱,足慰下怀,俟回去禀知老母,自当附骥同行。诸位姊姊倘能在此少为耽搁,妹子回去略为收拾,不过两日即可赶回。”燕紫琼道:“家母正要攀留众位在此盘桓数日,姊姊只管回去慢慢收拾,我们自当在此静候。”闺臣道:“虽承伯母盛意,但人口太多,过于搅扰,实觉不安,姊姊千万早些赶来,以便作速起身。”紫菱连连点头。紫绡道:“姊姊回去,作何回复你家表兄,也须预为筹划,省得临期又有纠缠。”紫菱道:“俺只说无从寻找,他又何能再为纠缠。”席散后,别了众人,将身一跃,登时去了。
坐中如林书香、蔡兰芳、司徒娬儿之类,从未见过飞来飞去之人,今见紫菱这般举动,莫不出神叫奇,都道:“不意世间竟有如此奇人!”若花因又谈起去年紫绡寄信,婉如赤脚乱钻光景,引的众人不觉好笑。小春道:“我看婉如姊姊日后定要成仙。”兰音道:“何以见得?”小春道:“世上既有‘缠足大仙’,自然该有‘赤足小仙’,这是衣钵相传,亦非偶然。所以妹子知他必要成仙。”众人听了,虽觉好笑,却不知“缠足大仙”是谁。
婉如道:“‘缠足大仙’四字,只有闺臣、若花两位姊姊心内明白,除此之外,再无第三人。何以传到小春姊姊耳内?令人不解。”田凤翾道:“你们海外各事,我家九公舅舅到了无事与我们闲谈,那样不说;并嘱我们日后如到海外,遇见仙果,切莫嘴馋,惟恐捉去要酿‘倮儿酒’,那才苦哩。”婉如听了,回想当日吃果身软以及男妖搽胭抹粉光景,倒也好笑。廉锦枫见他们说的藏头露尾,走到小春眼前,再三追问。小春只得把倮儿酒及缠足大仙一切情节略略说个大概,众人笑个绝倒。褚月芳道:“今日见了紫菱姊姊飞来飞去,业已奇极,谁知还有海外这些异事,真是闻所未闻!”
余丽蓉道:“刚才紫菱姊姊来时,何等威武;那知紫琼姊姊口齿灵便,只消几句话,把他说的哑口无言,把天大一件事化为瓦解冰消,可见口才是万不可少的。当日‘子产有辞,郑国赖之’,这话果真不错。”司徒妩儿道:“紫琼姊姊几句话,不独免了许多干戈,并与紫菱姊姊打成相识,倒结了伴侣。将来路上得了紫绡、紫琼、紫菱三位姊姊,妹子别无叨光之处,就只到了客店,可以安然睡觉,叫作‘高枕无忧’。”婉如道:“若据姊姊之言,路上有了他们三位,连看家狗也不必带了。”颜紫绡道:“若把狗带去,设或有人赤脚钻在牀下,他赶上一口,把脚还要咬赤哩。”说的众人胡卢大笑。小春道:“紫绡姊姊把‘赤脚’二字忽然改做‘脚赤’,这个故典用的生动,真是化臭腐成神奇。将来场中文字都象这宗做法,不独要扰高发喜酒,并且妹子从此要搁笔了。”婉如道:“场中若象这般用意,即使高发,也有些臭气。”紫绡笑道:“原来婉如姊姊脚是臭的!咱们快走罢!莫把紫琼姊姊厅房熏坏了!”大家笑着,一齐起身,来到叶氏夫人跟前,道了厚扰,各自安歇。
次日饭后,叶氏夫人贪丫鬟引众位小姐到花园游玩。正是桃杏初开,柳芽吐翠,一派春光,甚觉可爱。大家随意散步,到各处畅游一遍。紫琼道:“妹子这个花圃,只得十数处庭院,不过借此闲步,其实毫无可观。内中却有一件好处,诸位姊姊如有喜吃茶的,倒可烹茗奉敬。”兰音道:“莫非此处另有甘泉?何不见赐一盏?”紫琼道:“岂但甘泉,并有几株绝好茶树。若以鲜叶泡茶,妹子素不吃茶,固不能知其味,只觉其色似更好看。”墨香道:“姊姊何不领我们前去吃杯鲜茶,岂不有趣!”紫琼在前引路,不多时,来到一个庭院,当中一座亭子,四围都是茶树。那树高矮不等,大小不一,一色碧绿,清芬袭人。走到亭子跟前,上悬一额,写着“绿香亭”三个大字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一回
小才女亭内品茶 老总兵园中留客
话说众小姐来到绿香亭,都在亭内坐下。蔡兰芳道:“这‘绿香’二字不独别致,而且极传此地之神,这定是紫琼姊姊大笔了。”燕紫琼指着姜丽楼、张凤雏道:“名字是丽楼姊姊起的,却是凤雏姊姊写的,并且如今连这花园也就叫做绿香园了。”崔小莺道:“原来是凤雏、丽楼二位姊姊手笔,妹子有句批语,叫做‘写作俱佳’。”丽楼道:“这是妹子乱道,尚求姊姊改正。”凤雏道:“妹子自知写的不好,亏得名字起的雅,把字的坏处也就遮掩了。”
登时那些丫鬟仆妇都在亭外纷纷忙乱:也有汲水的,也有扇炉的,也有采茶的,也有洗杯的。不多时,将茶烹了上来。众人各取一杯,只见其色比嫩葱还绿,甚觉爱人;及至入口,真是清香沁脾,与平时所吃迥不相同。个个称赞不绝。婉如笑道:“姊姊既有如此好茶,为何昨日并不见赐,却要迟到今日?岂不令人恨相吃之晚么?”小春道:“昨日我们初与紫琼姊姊会面,婉如姊姊曾言惟恨相见之晚,今日品了这茶,又言惟恨相吃之晚,婉如姊姊原来是世间一个恨人,处处不离恨字。”闺臣道:“适才这茶,不独茶叶清香,水亦极其甘美,那知紫琼姊姊素日却享这等清福。”紫琼道:“妹子平素从不吃茶,这些茶树都是家父自幼种的。家父一生一无所好,就只喜茶。因近时茶叶每每有假,故不惜重费,于各处购求佳种;如巴川峡山大树,亦必费力盘驳而来。谁知茶树不喜移种,纵移千株,从无一活;所以古人结婚有‘下茶’之说,盖取其不可移植之义。当日并不留神,后来移一株,死一株,才知是这缘故。如今园中惟存十余株,还是家父从前于闽、浙、江南等处觅来上等茶子栽种活的,种类不一,故树有大小不等。家父着有《茶诫》两卷,言之最详,将来发刻,自然都要奉赠。”
红红道:“妹子记得六经无茶字,外国此物更少,故名目多有不知。令尊伯伯既有著作,姊姊自必深知,何不道其一二,使妹子得其大略呢?”
紫琼道:“茶即古‘荼’字,就是《尔雅》‘荼苦槚’的‘荼’字。《诗经》此字虽多,并非茶类。至荼转茶音,颜师古谓汉时已有此音,后人因茶有两音,故缺一笔为茶,多一笔为荼,其实一字。据妹子愚见:直以‘古音读荼、今音读茶’最为简捷。至于茶之名目:郭璞言早采为茶,晚采为茗;《荼经》有一茶、二槚、三蔎、四茗、五荈之称;今都叫做茶,与古不同。若以其性而论:除明目止渴之外,一无好处。《本草》言:常食去人脂,令人瘦。倘嗜茶太过,莫不百病丛生。家父所著《茶诫》,亦是劝人少饮为贵;并且常戒妹子云:‘多饮不如少饮,少饮不如不饮。况近来真茶渐少,假茶日多;即使真茶,若贪饮无度,早晚不离,到了后来,未有不元气暗损,精血渐消;或成痰饮,或成痞胀,或成痿痹;或成疝瘕;余如成洞泻,成呕逆,以及腹痛、黄瘦,种种内伤,皆茶之为害,而人不知,虽病不悔。上古之人多寿,近世寿不长者,皆因茶酒之类日日克伐,潜伤暗损,以致寿亦随之消磨。’此千古不易之论,指破迷团不小。无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,一闻此言,无不强词夺理,百般批评,并且哑然失笑。习俗移人,相沿已久,纵说破舌尖,谁肯轻信。即如家父《茶诫》云:‘除滞消壅,一时之快虽佳;伤精败血,终身之害斯大。获益则功归茶力,贻患则不为茶灾。’岂非福近易知,祸远难见么?总之:除烦去腻,世固不可无茶;若嗜好无忌,暗中损人不少。因而家父又比之为‘毒橄榄’。盖橄榄初食味颇苦涩,久之方回甘昧;茶初食不觉其害,久后方受其殃,因此谓之‘毒橄榄’。”
亭亭道:“此物既与人无益,为何令尊伯伯却又栽这许多?岂非明知故犯么?”
紫琼道:“家父向来以此为命,时不离口,所以种他。近日虽知其害,无如受病已深,业已成癖,稍有间断,其病更凶;自知悔之已晚,补救无及,因此特将其害着成一书,以戒后人。恰好此书去年方才脱稿,腹中忽然呕出一物,状如牛脾,有眼有口;以茶浇之,张口痛饮,饮至五碗,其腹乃满,若勉强再浇,茶即从口流出,恰与家父五碗之数相合。盖家父近年茶量更大,每次必吃五碗,若少饮一碗,心内即觉不宁;少停再饮,仍是五碗;因此身体日见其瘦,饭亦懒吃。去年偶因五碗之后,强进数碗,忽将此物吐出,此来身体方觉稍安。”
若花道:“这是吉人天相,兼之伯伯立言垂训,其功甚大,所以获此善报,将来定是寿享期颐。”紫琼道:“家父若像去岁一饮五碗之时,几至朝不保暮;此时较前虽觉略健,奈受病已深,年未五旬,已觉衰老。但愿如姊姊所言,那就是妹子之福了。”
谭蕙芳道:“适才姊姊言茶叶多假,不知是何物做的?这假茶还是自古已有,还是起于近时呢?”
紫琼道:“世多假茶,自古已有。即如张华言‘饮真茶令人少睡’。既云真茶,可见前朝也就有假了。况医书所载,不堪入药,假茶甚多,何能枚举。目下江、浙等处以柳叶作茶;好在柳叶无害于人,偶尔吃些,亦属无碍。无如人性狡猾,贪心无厌,近来吴门有数百家以泡过茶叶晒干,妄加药料,诸般制造,竟与新茶无二。渔利害人,实可痛恨。起初制造时,各处购觅泡过干茶;近日远处贩茶客人至彼买货,未有不带干茶以做交易。至所用药料,乃雌黄、花青、熟石膏、青鱼胆、柏枝汁之类,其用雌黄者,以其性淫,茶叶亦性淫,二淫相合,则晚茶残片,一经制造,即可变为早春,用花青,取其色有青艳;用柏枝汁,取其味带清香;用青鱼胆;漂去腥臭,取其味苦,雌黄性毒,经火甚于砒霜,故用石膏以解其毒,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。人常饮之,阴受其毒,为患不浅。若脾胃虚弱之人,未有不患呕吐、作酸、胀满、腹痛等症。所以妹子向来遵奉父命,从不饮茶。素日惟饮菊花、桑叶、柏叶、槐角、金银花、沙苑、蒺藜之类,又或用炒焦的蕙苡仁。时常变换,倒也相宜。我家大小皆是如此,日久吃惯,反以吃茶为苦,竟是习惯成自然了。”
叶琼芳道:“真茶既有损于人,假茶又有害于人,自应饮些菊花之类为是。但何以柏叶、槐角也可当茶呢?”
紫琼道:“世人只知菊花、桑叶之类可以当茶,那知柏叶、槐角之妙!按《本草》言:柏叶苦平无毒,作汤常服,轻身益气,杀虫补阴,须发不白,令人耐寒暑。盖柏性后凋而耐久,实坚凝之质,乃多寿之木,故可常服。道家以之点汤当茶,元旦以之浸酒辟邪,皆有取于此。麝食之而体香,毛女食之而体轻,可为明验。至槐角按《本草》乃苦寒无毒之品,煮汤代茗,久服头不白,明目益气,补脑延年。盖槐为虚星之精,角禀纯阴之质,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,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。当日庾肩吾常服槐角,年近八旬,须发皆黑,夜观细字,即其明效。可惜这两宗美品,世人不知,视为弃物,反用无益之苦茗,听其克伐:岂不可叹!”
小春道:“妹子正在茶性勃勃,听得这番谈论,心中不觉冰冷;就是再有金茶、玉茶,也不吃了。明日也去找些柏叶、槐角,作为茶饮,又不损人,又能明目,岂不是好。”良箴道:“这茶我们能吃多少,每日至多不过五七杯,何必戒他。”小春道:“误尽苍生,就是姊姊这句话!你要晓得,今日是一个五七杯,明日就是两个五七杯,后日便是三个五七杯;日积月累,到了四五十岁,便是几百、几千、几万五七杯!”婉如道:“姊姊与其劳神算这细帐,何不另到别处走走?”随即携了小春出了绿香亭,众人也都跟着。走了两层庭院,紫琼又引至一个杏花多处,进了厅房,就在厅上坐下,看花闲谈。
到晚正要摆设晚饭,只见众园丁担了许多行李进来。紫琼只当易紫菱来了,及问园丁,原来却是过往女眷;因本村客店都被众小姐车辆人夫住满,无处存身,因闻燕员外向来最肯与人方便,每逢客店住满,凡来借居,莫不容留,所以来此借宿一宵。燕义因是女眷,不能推脱,只得命他们暂在园丁女眷房内权宿一夜。不多时,有几个妇女远远而来。园丁走过,把厅上门帘垂下,众姊妹都在窗内张望,原来却是四个女子,后面跟着两个老嬷。内有一个女子,红蕖甚觉眼熟,仔细一看,倒像薛蘅香模样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二回
绿香园四美巧相逢 红文馆群芳小聚会
话说洛红蕖正在细看,只听廉锦枫道:“红蕖姊姊:你看那个穿青的,岂非红萸姊姊么?”红蕖复又细看,果是尹红萸。随即应道:“姊姊眼力不差。”紫琼忙问道:“莫非二位姊姊都熟识么?”红蕖道:“这四人我只认得两个:一名薛蘅香,一名尹红萸。”闺臣道:“那蘅香姊姊自然是仲璋伯伯之女,红萸小姐莫非尹太老师千金么?”
红蕖道:“正是。”紫琼道:“既是二位姊姊亲眷,何不请来一会。”即命丫鬟去请。不多时,四个女子过来,大家见礼让坐。薛蘅香与红蕖各道久阔,尹红萸见了红蕖、锦枫,欢喜非常;姚芷馨同婉如各道别后渴想。众人问起那个女子名姓,却是麟凤山的魏紫樱。芷馨问了闺臣名姓,即同薛蘅香再三致谢“当日伯伯拯救之恩”;闺臣前在海外,曾闻魏紫樱男装打死狻猊之事,也向紫樱再三道谢。洛红蕖把在座众人名姓都向四人说了。问起根由,原来四人也是去赴部试,都在前途相遇的。于是大家约了一齐结伴同行。
紫琼随命摆设酒饭,众人序齿归坐。酒过数巡,正在闲谈,忽见窗外飞进一个人来。薛蘅香吓的把箸丢在地下,身上只管发抖;姚芷馨推开椅子,躲在桌下。众人看那女子,却是易紫菱回来;把包裹放下,向众人万福,众人还礼让坐。紫琼把姚芷馨搀扶起来道:“姊姊为何这般胆小?”芷馨道:“只因前在巫咸带了乳母前去扫墓,忽遇强人持刀行凶,几乎丧命,幸亏唐伯伯拔剑相助,才得脱身。至今留下一个病恨:但遇惊吓,就觉胆落。适才躲避桌下,自知失仪露丑,实系情非得已,诸位姊姊莫要发笑。”蘅香道:“妹子刚才吓的失箸,也因那日受了惊恐留的病恨。此时想起当日唐伯伯救命之恩,更令人感激无地。”
大家让紫菱一同坐了。丫鬟把包裹取过。闺臣笑道:“紫菱姊姊这才算得‘轻骑简从’哩。”紫菱道:“若要雇车装载行李,大约还须两三天方能到此,此时不能不从简便。诸位姊姊不知打算何日动身?”闺臣道:“此时别无甚事,姊姊既到,自然明早长行。”燕紫琼仍要攀留一日,众人执意不肯,定要明日起身,多九公又不时来催。紫琼见挽留不住,只得命人收拾,明日一同长行。
当时饭罢,张凤雏、姜丽楼都匆匆回去,约定明早在此会齐。众人各自安歇,紫琼见紫菱带的行囊过少,即命丫鬟送了两牀被褥过去,紫菱道谢收了,次日大家早早起来;张凤雏、姜丽楼也都过来:共二十九位小姐,一同用了早饭,拜辞叶氏夫人,往北进发。
一路晓行夜住,这日到了长安。多九公预先进城找寻下处。恰好太后恐天下众才女到京住在客店不便,因当日抄没九王府一所,院落宽阔,房屋甚多,又命工部盖了许多群房,赐名红文馆,如愿住者,悉听其便。多九公闻知甚喜,即将众人文书呈验;用了些须使费,检了一所大院落,通知众人,一齐进城。来到寓所,多九公引众小姐各处看了一遍:前后六层,两傍群房无数,另有一个总门出入,若把总门闭了,宛是一家宅院。众人看了,无不欢喜。
多九公道:“唐小姐看这房屋还够住么?”闺臣笑道:“莫讲我们,就再添几十人也还够住。好在又有内外,厅房又大,难得九公费心寻此好寓。”多九公道:“这是老夫格外用了些须使费才能如此。现在此处或三五间一所,或十余间一所,老夫细细访问,大约已有二三百处有人住了。我们这所大房,据管房人说,当初原预备礼部尚书、礼部侍郎卞、孟两府小姐住的,此时因两府小姐俱不赴试,才敢给我们居住。”
红蕖道:“卞、孟两府有几位小姐,却要如此大房?”多九公道:“据说卞府有七位小姐,孟府有八位小姐;因他生的小姐过多,所以卞、孟两位夫人,人都称做‘瓦窑’。还有许多亲眷姊妹,连他两府,约有三四十位,因此才备这所大房。”婉如道:“既如此,为何又不赴试呢?”多九公道:“闻得有甚回避,不准应试。”林书香道:“侄女有件事拜烦九公,我同兰芳表妹有几个弟妇也来赴试,不知可在此处作寓?今日已晚,明日将名姓开了,拜烦代为问问。”多九公道:“这事容易。明日请把姓名开来。”说着,即去照应众人搬发行李,安排厨竈。众位小姐,或三个一房,或五个一房,接接连连,都将行囊牀帐安置,早早安歇。
次日,多九公拿着一本号簿进来,向林书香、蔡兰芳道:“老夫才同管房子的将号簿借来,凡有赴试在此住的,都在上面。令亲可曾到此,请二位小姐一看就知道了。”二人接过,看了一边,不觉满面堆下笑来。闺臣道:“莫非诸位令弟夫人都在此作寓么?”二人连连点头,把号簿交给九公,再三道谢,多九公拿着去了。
当时谭蕙芳、叶琼芳、褚月芳、阳墨香、崔小莺都过来商量同去探望,即命苍头在前引路,七位小姐带了乳母丫鬟一齐出了总门。两面房舍虽接连不断,静悄悄门前却无一人,也无闲人来往;惟见几个提篮买物之人,亦皆俯首而行。书香细问苍头,才知太后因此处地方辽阔,院落甚多,恐有小人生事,特派两员大臣带了兵役在此弹压。头门以内,禁止闲人擅入,无论大小交易,均在头门以外,所有各家仆人,总归自己总门以内,毋许门首闲立,亦毋许无故闲步:如有不遵,枷号示众;夤夜犯者,即送刑部衙门加倍治罪。因此外面并无闲人来往。章、文两家苍头引着七位小姐各处探望一遍,随即回寓。不多时,文府大公子文芸之妻章兰英、二公子文蒒之妻邵红英、三公子文萁之妻戴琼英、四公子文菘之妻田秀英、五公子文䒕之妻钱玉英,还有秀英表妹田舜英,六位小姐,俱来回拜。书香迎接进内,与众人一一拜见。正在让坐,忽闻章府大公子章荭之妻井尧春、二公子章芝之妻左融春、三公子章蘅之妻廖熙春、四公子章蓉之妻邺芳春、五公子章芗之妻郦锦春、六公子章莒之妻邹婉春、七公子章苕之妻施艳春、八公子章芹之妻柳瑞春、九公子章芬之妻潘丽春、十公子章艾之妻陶秀春,共十位小姐,都来回拜。兰芳连忙迎出,引着见了众人,彼此问了名姓,都请在厅房坐下。
闺臣见人才济济,十分欢悦,因与书香、兰芳商议:“既是至亲,此间房屋甚多,何不请他们搬来同住,彼此都有照应,岂不是好?”书香即将此意向兰英、尧春诸人说了,个个欢喜,无不情愿,随即各命仆婢将行李搬来。闺臣托末空带着众丫鬟铺设牀帐,安排桌椅。到晚就在厅房摆了十桌酒席,当时唐闺臣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黎红红、卢亭亭、枝兰音、阴若花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颜紫绡、宋良箴、余丽蓉、司徒妩儿、林书香,阳墨香、崔小莺、蔡兰芳、谭蕙芳、叶琼芳、褚月芳、燕紫琼、张凤雏、姜丽楼、易紫菱、薛蘅香、姚芷馨、尹红萸、魏紫樱、章兰英、邵红英、戴琼英、田秀英、田舜英、钱玉英、井尧春、左融春、廖熙春、邺芳春、郦锦春、邹婉春、施艳春、柳瑞春、潘丽春、陶秀春,共四十五位小姐,无分宾主,各按年齿归坐,饮酒畅谈。
酒过数巡,婉如道:“今日众姊妹这般畅聚,妹子心里喜的不知怎样才好!若说‘惟恨相见之晚’罢,小春姊姊又说俺是个‘恨人’;若说‘都有宿缘’罢,他又说‘曾在鬼门关上会过’。这话俺都不说,只好用那‘久仰大名,如雷贯耳’几句俗套了。”
小春道:“这话不但过俗,并且一派虚浮,全是捣鬼,若谓‘久仰大名’。我们若未会面,谁知谁的大名?素日不知,都说久仰,岂非捣鬼么?”闺臣道:“‘久仰大名’这句话,只有两个人可以用得:当日我家叔父曾言当今有两个才女,一名史幽探,一名哀萃芳,曾将苏蕙《璇玑图》绎出许多诗句,太后见了甚喜,因此才有女试恩诏。我们若见这二人,那才算得‘久仰大名’哩。”章兰英道:“这二人素日妹子也曾闻名;并且所绎之诗也都见过,果然甚好。”林书香道:“妹子昨看号簿上面并无其人,大约不在此处居住;不然,倒可会会。”井尧春道:“姊姊莫忙,到了部试少不得都要会面的。”
饭罢,都到庭中闲步,忽觉一股清香扑鼻,远远望去,原来有几丛木香蟠在墙角,开的甚觉茂盛,于是齐到跟前。正在观看,忽闻隔墙有妇女啼哭之声。闺臣道:“闻得此处围墙以内向无民房,都是我辈赴试的寓所,何得忽有哭声?定有缘故。”秦小春道:“有甚缘故!此必赴试女子自幼从未出外,此刻想家,所以啼哭。”闺臣道:“须托九公前去问问,或者是赴试女子偶然患病,抑或缺了盘费,均未可知。问个详细,倘能周济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秀英道:“姊姊不必打听,此事妹子尽知,这个啼哭的是赴试缁姓女子。前者妹子同表妹舜英进京,曾与此女中途相遇,因他学问甚优,兼之气味相投,所以结伴同行。到了京师,就在一处同住,隔墙这所房子,就是我们所住之处。前者到寓,此女检查本籍文书,谁知因他起身匆促,竟将文书未曾带来,此时离部试之期甚近,其家远在剑南,何能起文行查?眼看不能应试,因而啼哭。”红蕖道:“这是他忙中有失,也是命中造定,归咎何人。”田舜英道:“刚才秀英姊姊已将自己文书送给此女,教他顶名应试,不知为何却又啼哭?”林书香、阳墨香一闻此言,吓的惊疑不止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三回
论科场众女谈果报 误考试十美具公呈
话说林书香、阳墨香听得舜英之言,姑嫂至亲,分外关心,不觉惊疑不止。书香道:“秀英妹妹:这是怎讲!好容易吃了辛苦,巴到此地,却将文书平白给人!请问妹妹好端端为何不要赴试?”秀英道:“妹子一因近日多病,不能辛苦;二者,自知学业浅薄,将来部试,断难有望。与其徒自现丑,终归无用,莫若借此养病,亦可成全此人。况他学问甚优,必能高中,若不赴试,未免可惜。因此将文书命奶公暗地送去,嘱他只管顶名应试,将来得中,再作更名之计,稍迟片刻,奶公就回来了。姊姊切莫替我可惜,倘有可望,妹子又岂肯将现成功名反去给人。”墨香听了,惟有搔首,只说“怎好”。只见奶公进来向秀英道:“那边缁小姐命老奴多多致谢:这封公文虽承小姐美意,但自己命运业已如此,即使勉强进场,也是无用;此文断不敢领,仍命交还小姐,教小姐千万保重,但可支撑,自应仍去应试为是。缁小姐明日就要回籍,也不过来面谢,惟有静听二位小姐捷音便了,老奴又再再请他存下,他执意不肯,老奴只得带回。”将文书交给丫鬟,外面去了。
闺臣道:“秀英姊姊如此仗仪,舍己从人,真是世间少有!并且惟恐他人无故那肯就受,却以近日多病不能应试为词,如此设想,曲尽人情,即此一端,已可想见平素为人。此女固辞不受,亦是正理。据妹子看来:此事固由匆迫所误,但如此大事,中途忽有此变,安知不是素日行止有亏,鬼神拨弄,以致如此?若行止无亏,榜上注定该有此人,莫讲赴试文书,即使考卷遗失,亦有何妨。妹子闻得古人言:‘科场一道,既重文才,又要福命。至德行阴骘,尤关紧要;若阴骘有亏,纵让文命双全,亦属无用。’以此而论,可见阴骘德行,竟是下场的先锋;即如出兵,先锋得利,那主帅先有倚傍。自然马到成功了。”舜英道:“这位姊姊一路行来,却处处劝人向善;所行之事,也有许多好处。即如路上每逢打尖住宿,那店小二闻是上等过客,必杀鸡宰鸭,谆谆馈送,无论早晚,处处皆同,这位姊姊因无故杀生,颇觉不安,到处命人劝阻。从无一处不送:看其光景,竟是向来牢不可破之例,相沿已久,莫可如何。后来他因若辈送鸡送鸭,无非希图正价之外,稍沾余润,何不即迎其意,先付余润,免其鸡鸭,岂不大妙。因命仆人:‘后凡看店,即将鸡鸭余润之资,约计若干,预先讨给,倘再馈送,即将原资讨回。’小二得此,不独一一遵命,并且一呼即应,分外殷懃,自此馈送鸡鸭之风,才能渐息。那些同路的看见这样,莫不如此。所以一路上活了无数生灵。其余善事,不一而足。姊姊若谓阴骘德行为进场先锋,为何此人这般行为,反不能应试呢?”闺臣道:“此人若果处处行善,一无亏缺,上天自能护佑善人,不但必能应试,定主高发,自有意外机缘,或者将来仍有女试大典,此人应在下科方中,亦未可知:总须日后方见明白。”
舜英道:“凡试官看文,全凭考卷以定优劣。适才姊姊说:‘即使考卷遗失,亦有何妨。’难道卷子遗失还能入选么?”闺臣道:“妹子此话,并非无因。当年有弟兄二人进场,其父曾梦神人云:‘尔长子本无科名之分,因某年某处猝被火灾,他拾得金珠一包,其物是一妇人为他丈夫设措赎罪之资,因被回禄拥挤遗失,亏尔长子细心密访,物归原主,其夫脱罪,夫妇始得团圆;因此今科得与尔次子同榜。’其父甚喜,即告二子。及至发榜,报弟得中;弟忽伏地恸哭,几不欲生。其父问其所以。弟云:‘父亲梦兆,本系弟兄皆中:今我误害哥哥,以致不中,我虽独中,亦有何颜!’忽又报兄中第一。其弟仍哭道:‘此系报错,安有卷子遗失而能得中之理!’其父见其语言离奇,再三追问,料难隐瞒,只得细述根由。诸位姊姊!你道是何根由?原来当日弟兄进场,头场、二场已过,至第三场,忽然场中相遇。是时其兄患痢甚重,勉强敷衍完卷,正要交卷出场,又复腹痛,极其狼狈,因将卷子交付其弟,嘱他完卷一同投递,即奔东厕。弟恐兄卷被污,藏入怀中;忙将己卷誊清,交毕回寓。及至临睡解带,始知兄卷仍旧在怀,其时已交三鼓,知难挽回,悔恨无及,只得将卷收藏,以为日后请罪地步。今忽报中第一,所以他说‘报错’。及至亲去看榜,弟兄实系双双高中,旋即回寓,再觅其兄第三场之卷,依旧在此。父子三人莫不称奇。到了次日,细细打听,才知有个缘故。诸位姊姊!请猜一猜,其中究系何故?”
秦小春正听的入彀出神,忽见闺臣又教众人请猜,不觉发急道:“好姊姊!你快说罢!何必又教人猜!这段书委实好听,快快接下去,明日妹子好好画把春扇奉送。”闺臣道:“贤妹莫骗我说了,却把扇子不送。”小春道:“妹子赌个誓:如要骗你,教我日后遇见一只狗把脚咬出血来!”众人听了,猛然一想,不觉好笑。紫绡道:“这个‘血’字只怕从那‘赤’字化出来的。”婉如听了,鼻中不觉哼了一声。闺臣接着道:“到了次日,父子三人细去打听,原来誊录房失火,把第三场卷子尽都烧了,只好启奏,且自发榜,所有第三场卷子,随后再补,谁知此人恰恰碰了这个机会,因此得中,岂非考卷遗失也都不妨么?这位姊姊不知是何名姓,我们把他记了,或者天缘凑巧,他家竟把文书巧巧差人送来,竟能赶上考期,也来可定。”
秀英道:“此女姓缁,名唤瑶钗,祖籍剑南,现年十六岁。”若花道:“既如此,妹子包管教他进场,倘有差错,都在妹子一力承当。”众人听了,都觉不解。兰音笑道:“我知姊姊尊意了:大约姊姊意欲仍做女儿国王,不愿赴试,所以要把文书给了此女,教他冒名顶替,你便脱身回去。妹子猜的可是?”若花笑道:“阿妹如果不弃,肯做女儿国的宰相,愚姊便做国王,这有何妨!”兰音笑道:“姊姊如果做了国王,妹子少不得要去做个宰相。”众小姐听了,更都不解,齐向兰音细细盘问。
若花趁大家谈论,将闺臣拉在一旁道:“阿妹可记得去年缁氏伯母要去赴考,我们商量要在县里捏报假名?彼时因缁氏伯母务要本姓,适值手内拿着一枝瑶钗,就以‘缁瑶钗’为名,那时恐岭南籍贯过多,把他填了剑南。谁知刚才秀英阿姊所说之人,恰与这个名姓、乡贯相对,年岁又一样。去岁所起赴试文书,恰好愚姊无意中却又带来。何不成全此人,岂不是件好事?”闺臣喜道:“如此现成美举,真是不费之惠,若非姊姊提起,妹子那里记得。此时对着众人莫将缁氏伯母这话露出,恐亭亭姊姊脸上不好看,只说前在家乡,无意拾得这个文书,送给此女便了。”当时若花把文书取来,对秀英说知。秀英道:“天下那有这等巧事!真令人不解!”亭亭心中早已明白,因说道:“我们队里现在并无这个名姓;而且又有印信为凭,可见不是捏造来的,姊姊不必犹疑,速速命人送去,包管此人欢喜。”秀英只得命奶公送去,并将路上拾取之话说了。不多时,缁瑶钗过来拜见众人,并向秀英再三道谢,追问当日拾取之由。若花用些言词遮掩过去,又道:“阿姊只管投递,如有差错,我们众人自当一力承当。天下岂有将人功名视为儿戏之理!难道自己不想上进么?”瑶钗听了,这才拜谢而去。
不几日,到了三月初三部试之期,闺臣同了诸位小姐并天下众淑女齐到礼部案前听点入考,密密层层,好不热闹。到晚散场,各自回寓。过了几日,礼部尚书卞滨、侍郎孟谟与同考各官蒋进等,把各卷等第俱已看定,选了发榜吉期。正要修本具奏,忽然接了一个公呈,系江南、淮南,河北、河东等处有十个女童,为首的名叫史幽探,其次哀萃芳、纪沉鱼、言锦心、谢文锦、师兰言、陈淑媛、白丽娟、国瑞征、周庆覃,或因患病未赴郡考。或缘事故已过部试之期,今情急来京,特具公呈:“无论当日有无郡考,情愿一日之内面请四题,一补郡考,一补部试,如一日之内不能完卷,或文理乖谬,情愿治罪”云云。卞滨、孟谟接了此呈,不能定夺,只得据情入奏。旋奉谕旨道:“既据该女童等情愿一日之内连补二试,姑如所请,特赐四题,即于明日黎明,着该部会同同考各官面试优劣如何,据实速奏。”礼部随即传谕。到了第二日清晨,十个女童早已伺候;礼部将题目宣示,到晚交卷散出。次日,卞滨将各卷定了甲乙,即同孟谟修本具奏道:“所有补考十卷,以文理而论,与前所取各卷互有高下;但此卷未经誊录,似未便与前卷分别等第。今将各卷恭呈御览,请旨定夺。”武后亲自看了一遍,果然都好,因传旨道:“前日礼部所取各卷,例应复试后方准殿试,今既续补十卷,着将前榜暂停张挂,统俟复试后即以复试之榜作为正榜。至史幽探、哀萃芳……十名,或未赶赴郡考,或逾部试之期,自应停其殿试;第阅该部所呈各卷,文理尚优,况史幽探、哀萃芳二名,朕于《璇玑新图》久知其人,皆属能文之女,自应准其一体入试。前榜既经停止,其四等花再芳等亦着加恩一并入试。该部一面传谕,即一面速选试期请旨,以免稽延。”卞滨、孟谟接奉此旨,当即出示晓谕,一面选了试期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